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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 海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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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二宮上,補衣服的地方在東邊山隅,一位聾婆婆處。臨近傍晚,走在路上也看不清楚一米之外的人懷裏拿著什麽的時候,小桃穿著一身亞麻布衣服,裹了一件黑色披風,帶著赤宴的綾羅綢緞去找聾婆婆。

一間小小的石屋,坐落三面環坡的地方,周圍沒有其他房子。屋前掛著兩盞燈籠。若是想隨時見到燈籠這等美妙物件,就只能來到這裏。小桃記得,這位婆婆在她小時候就一直住在這裏,憑著縫縫補補的手藝和一些難得的針線,在赤宴成為魔王之後依然贏得了尊重。

來到石屋附近,遠遠看去,門開著,一個欣長的影子落在門口的墻上,燭光綽綽,不知為何,看到那個影子,小桃就想到赤宴的臉。赤宴來這兒幹什麽呢?他要補衣服還得親自來嗎?一邊想著不可能是他,一邊又擔心萬一是他……百分之百是他,於是轉身往回走,只聽“哐”的一聲,一個沈重的黑影落在她面前的巖石上,一雙綠色的眼睛正好湊到小桃面前。

小桃嚇了一跳,又往石屋方向跑。一腳進了門,才想起剛剛那個影子大概是信陽。心裏頓時“咯噔”一下,目光上移,正好看見赤宴。

“來了?”

赤宴這話語之中沒有一點驚訝,仿佛是料到她會來似的。小桃又一想,不對,他把破衣服交給她,那麽她肯定是要來這兒的,嗯……她想過推給月禪,但是月禪本來求之不得的答應了,後來又變卦,興許是赤宴讓她不開心了。小桃捶捶心口,點醒自己:不要多想,水來土掩,兵來將擋,他赤宴來了就當看個傻子。最後一句是月禪的原話。盡管小桃知道赤宴是一個能輕輕松松飛上竹梢,能連續做好幾個後空翻的傻子。

那位聾婆婆正忙著縫衣服,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到有人進來,見是小桃,樂呵呵倒了杯水,翻箱倒櫃拿出幾碟果子來。赤宴的目光在婆婆、小桃和果子之間徘徊,他一代魔王都沒有享受到的禮遇,憑什麽小桃就可以?

小桃很識趣的把水和果子往赤宴面前推,躲著赤宴的目光拿了他手邊的針和線來,難為的想了想,拿著衣服來到門口,就著燈籠的光縫補衣服。

不一會兒,赤宴嚼著一個蘋果走出來,站在小桃旁邊,腦袋整個放在燈籠下方。本來就不明亮的光線被他這麽一擋,小桃的衣服上一片黑影。

“你會嗎?”赤宴兩三口嚼著蘋果,把剩下的扔到遠處,蹲在小桃身邊,拿過小桃手上的衣服,又接過針線,一邊有模有樣的縫補,一邊開始滔滔不絕。“我知道你什麽都不會。你看,這樣,是不是好看多了?不會就得學,你知道嗎?不能什麽事都依賴別人。你看,別人為了討好我肯定能好好的幫我補衣服,你就不會,這樣怎麽行呢?你的衣服破了該怎麽辦?你的袖子是不是也破了?已經破了很久了吧?是不是不會縫就只能這麽穿破的?”

“長殿,有婆婆幫我縫。還有我母親,月嬋也會,以前都是小鶯……”

“啊?那你意思是你比我幸福?我的衣服破了只能我自己縫,好不容易找到你你還不會?”

“長殿,有很多人都爭著搶著幫你縫衣服。”小桃說,她心裏不樂意同赤宴說話,還是這麽無聊的內容。“而且您的衣服那麽多,我也沒聽說過您需要縫補衣服。”

“哦,你說的對。”赤宴看看小桃。

很明顯他心不在焉。我懷著對你的不滿在認真聽你說話,而你一直都心不在焉?這讓小桃更氣憤。

“小桃啊!”赤宴的語氣突然溫柔起來,“我知道你在怪我,怨恨我,我哪裏得罪你了,你給我說說?”

這可如何是好?跪吧,赤宴正蹲在她身邊,肯定很奇怪,也躲不過他的目光。不跪的話,又要回答,敷衍了事顯得她對魔王不敬,說實話吧,那可是魔王,又不是她信任的人,怎麽能說實話?

“長殿,還是我來縫好了。是我不對,這是我該做的。”小桃伸手欲拿衣服。赤宴低頭,正對上小桃的目光。“我又嚇著你了?唉!我不是那個意思。真不知道該說你聰明還是笨,我的心都快要……你知道嗎?快要被揉碎吐出來了。”

小桃摸著自己的心臟,覺得好像是過分了些。如果是自己掏心掏肺的講心裏話,而對方默不作聲,裝聾作啞,漠不關心,沒有回應,肯定會很傷心。

“我知道你喜歡煮茶,但是這個事,也不是什麽能讓你建功立業的事。放棄了也是好的,你可以找到更廣闊的天地,不必為此傷心。”

意思是煮茶它不重要?曾經我那麽重視的事情,原來你一直都認為它不重要?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,她什麽也不能說。

這天晚上,赤宴不僅留給小桃這句話,還送了一卷竹簡。上面的刻章,她很熟悉。小時候她去過幾次父親的藏書閣,一打開竹簡總能看到那個圓形的、紅色的印記,那是竇疾最崇拜的“九天之龍”。竹簡裏記載了竇疾一族的特征、歷史、弱點、所受到的禁錮,其中一條關於是竇疾一族不能離開七十二宮,否則渾身生瘡、骨肉腐爛穿孔而亡。文字後面有一些潦草的畫,簡潔直觀,震撼人心,如五雷轟頂。

這個說法她在父親那裏聽過。還記得那時是父親為了威脅她不許離家出走而說出的怒言,沒想到竟然還有據可循。赤宴給她看這個是為了什麽呢?就算不會渾身生瘡,她逃離了七十二宮也會被抓回來扔進三千河裏去受罪。她害怕,不敢以身試法。

第二天,信陽來傳話,小桃被安排到後山的爛柯澗中去種菜。月嬋笑說,“看來你這是被打入冷宮了,沒關系,王也不見得一直都是他。”

這話萬萬不能在赤宴面前說,但確是事實。很多人心裏都明白。小桃倒希望王一直都是赤宴。除卻她感到的不公,赤宴把七十二宮變成了一方寶地,她喜歡現在的七十二宮。

爛柯澗是個什麽樣的地方?從小生活在七十二宮的小桃只是聽說過,它隱藏在陡峭山壁之間,站在遠處能聽見一條瀑布在奔流的聲音,震耳欲聾。要去爛柯澗,需得趟水爬壁,轉過十八彎才能看見一個世外桃源似的地方。

為什麽要在那種地方種菜呢?食屋的菜就種在連普通人都可以到達的平緩山坡上,她從來沒有聽說過赤宴會在爛柯澗種菜。

她沒有精力想那麽多,現在光是在湍急水流中行走就已經很困難了。小桃的鞋子被水沖走,赤腳踩在看不清底的河水中,一腳一痛,幾步一摔,渾身濕透。回頭一看,這才走了不過百步,前面的路還長著。

該不會是赤宴想讓她死在這裏吧?這心腸也太歹毒了。一邊裝的對她比誰都親近,一邊假借對她好之名將她送上閻羅殿!

小桃打個噴嚏,連忙閉上眼睛向天發誓:我沒有害人之心,別這樣,對不起,我錯了,長殿。再睜開眼,信陽站在面前十步之外一塊巖石之上。小桃渾身一震,默默地轉身繼續向前走。

信陽也不說什麽,搶在小桃前面,搬了一塊塊石頭組成一條路。這明顯是為小桃鋪成的路,但她不敢走。腳又痛的厲害,看著這樣一條路,不走覺得浪費。她坐在原地不動,信陽還站在水裏忙著搬石頭鋪路,察覺到周圍沒有人的動靜,停下來回頭一看,冷冷道:“為什麽不走?”

“這個?是幫我鋪的?”小桃戰戰兢兢問。信陽怎麽會做這樣的事?她還沒忘信陽把她抓進三千河的事。

“不然呢?”信陽沒好氣道。

“謝謝。”

“快點!難道還想讓我背你嗎?”信陽的態度更加惡劣,小桃只好聽命。

趟河時有信陽鋪石,待小桃一過,信陽一揮手,小桃聽見身後巖石爆裂之聲,水花四濺之聲猶如纏身之尾,劈裏啪啦不絕於耳。她腿一軟,坐在地上,回頭一看,剛剛那條過河的石橋已四分五裂,歪倒在水中,無法循著剛剛的痕跡再走。

“還能走嗎?”信陽並不理睬她的疑惑,一本正經,規規矩矩按自己的計劃行事。轉過一個陡峭巖壁,在一掌寬的路上走不多久就必須攀著巖壁往上爬。

這不是要命嗎?小桃心想。眨眼間見信陽已經蹲在巖壁頂端,丟下一根藤來,“我拉你上來。”

一般來說,忠犬對人沒有惡意,除非受主人指使。

“你為什麽要來幫我?”小桃爬到頂端,信陽伸出手來拉她最後一把。她終於問出這句話。

“還能為什麽?奉赤宴之命。”信陽在小桃面前毫無顧忌翻了個大白眼。小桃還以為信陽接下來要說奉赤宴之命前來幫助她的話,沒想到他說,“來這裏受罰。你知道嗎?我們最怕什麽?怕沒有自由,赤宴這個狠心的狗東西,我一定會讓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。”

小桃默然無語。這些話聽著格外尷尬。想必信陽在赤宴面前也是不敢說的,不知道赤宴知不知道手下人這麽說他。

“當然了,也是為了養傷。赤宴說這是個好地方。”信陽繼續說。

看他的樣子,哪裏像是受傷的人。再仔細瞧瞧,信陽的腿似乎有點兒瘸。

爛柯澗,可以說是四面環壁,峭壁上光禿禿,稀疏掛了些藤蔓。一條細流從高聳的峭壁上留下來,泠泠之聲甚是悅耳。水流在山腳匯聚成一口清潭,再分成幾條細流四下裏分散開來。那清潭上冒著熱氣,小桃一摸,水竟然是熱的,這天然的浴桶令她興奮不已。峭壁腳下有洞,洞內布置成閨房模樣,粉粉嫩嫩,有簾有妝臺,石床上鋪了厚厚的被褥,小小的洞內擺了十多盞燭臺,蓮花樣、童子舉燈樣,游龍吐珠樣,各式各樣都值得好好品味一番。小桃可從來沒有住過這樣的房間。奇怪的是,各個物件上沒有絲毫灰塵,想必是有人打掃過了才會如此。

洞前有一片薄土,種著些青菜漿果之類的東西。棵棵精神飽滿,顯然是受到了精心照顧。

“這兒真的有人在種菜!”小桃說出聲,還期待回應的看向信陽。信陽並不感興趣。“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在這裏住?”

“沒有。”信陽四處看看,對此處的生活實在不滿。

“你也要在這裏住?”小桃現在才意識到這個重要的問題。她要和一個可怕的人住在一起,不知多長時間。

“你要是不願意,那我就走。”信陽毫不留戀的轉身。

老鷹在上空飛過,發出淒厲的叫聲。

“願意願意,別走!”小桃連忙挽留。

山洞裏柴米油鹽一應俱全,信陽幫助小桃在洞口架起一口鍋,點火燒水,不多久烤幹衣物,煮好飯。小桃揭開鍋蓋,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,原本就不多的飯燒壞了一半。

信陽躺在洞口的茅草堆上睡覺,聞到米的香味,睜開眼睛,小桃端著一碗飯走到他面前。“這是你的。”

碗中的米飯看著白潤,吃進嘴裏有一股糊味。信陽並不嫌棄,能果腹便好。但是他擔心一點事情,因此還沒吃完就走出去,看見小桃正在刷鍋。她遮遮擋擋,不讓信陽看見。

晚間,小桃又煮了茶來,給信陽喝。

“這個有助於養傷。”

信陽將茶湯一滴不剩的喝盡,聽見某人的肚子在“咕咕”的叫。

“只有一張床,信陽大人您有傷,所以您來睡床。我睡在洞口就好。”小桃說。

“不必,你去睡床。”信陽並不給小桃機會商量。他一臉的冷酷無情,說完之後轉身就走。

難道是赤宴派他來專門照顧我的?小桃想。可是,為什麽要大費周折呢?把她囚禁在這裏,出了爛柯澗,四下裏都是艱難險阻之途,憑她一己之力不可能離開。為什麽是派信陽不是其他人?母親也好,月禪也好,為什麽偏偏是赤宴身邊最信賴的人?她與信陽的關系又不融洽。難道是派信陽來監視她?怕她逃離此地?這個可能性更大一些,可是,為什麽?赤宴才說過,“你有更廣闊的的天地……”

小桃躺在床上,不久就進入夢鄉。在陌生的地方,接連做了好些噩夢。時而醒來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呆呆的看著洞頂,聽見猛獸嘶鳴之聲,頓時清醒過來,小心翼翼的下床,點燃蠟燭,輕聲叫著“信陽大人”,發現洞口的稻草堆上根本沒有信陽的影子。她的一顆心立馬提到了嗓子口,洞外明月皎潔,亮堂堂一片。

一頭蛤狽,仰天長嘯,巨大的尾巴一甩,一個小小的人影落在小桃腳下,正是信陽。可是,和蛤狽打鬥的還有一人,長劍一揮,怪獸巨大的身體伴隨著它的慘叫倒地。

“那是誰?”雖然殺死了蛤狽,但小桃並不確定他是敵是友。

“沒事,你回去睡。”信陽一把將小桃推回洞中,眼神一挑,石塊堵住洞口。“別出來,也別偷看,不然我會遭殃。”

既然如此,那她只能安安心心去睡覺了。

第二天一早,爛柯澗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,沒有蛤狽的屍體和血跡,潭邊的菜園子一點也沒毀壞,也沒留下陌生人的腳印。

信陽扛著一根細竹回來,細竹上掛著兩三條新打的魚。

“我來烤。”信陽阻止小桃前來幫忙,又補上一句,“你的手藝實在不怎麽好。”

“昨晚……”

“別問我。”信陽打斷小桃說話,“我只管你安全,可不管給你解惑。”

“所以你是來保護我的?”

信陽沒有給她肯定的回答。趁著他烤魚的間隙,小桃自己到處去走,沒一會兒功夫,做出一個秋千來,玩了一會兒,信陽叫她去吃魚。

“全都給你。”

小桃疑惑。她一個人也吃不了三條魚啊!

“我知道你昨晚沒有吃東西。”信陽扭扭捏捏說出這句話,“多謝。其實我也沒怎麽受傷,就是背上被赤宴打了一劍鞘。”

“昨晚是長殿來了?”

“對,你小心點兒,他會每天都來一趟。”

“你們想對我做什麽?”小桃問。信陽的目光落到別處,不一會兒偷偷看回來,見小桃不願罷休只好說,“那你去問他,我可不知道。”

在這裏的生活十分清凈,吃喝不愁,閑散兩人。剛開始還能找到許多樂趣,打秋千,爬峭壁去找藥草,或者躺在洞口曬太陽,吃漿果,聊天打鬧,信陽變得不那麽冷酷無情,僅一身“閑人莫近”的氣質就拒人於千裏之外,日子過得輕松愉快。後來就變得無趣多了,度日如年,飯菜難以下咽。這種時候信陽常常跑出澗去玩耍,只剩下小桃一個無所事事。

當初信陽說赤宴會每天來一趟,小桃可是一次也沒見到過他的影子。或許,赤宴是專門來看他那條忠犬有沒有被別人馴服。

該不會要這樣老死在這裏吧?也許不會老死,要不了多久,她就會被悶死。那時,她解脫了,信陽也解脫了,赤宴也不用煞費苦心的來應付她,只是可憐母親,會不會哭個好幾天,月禪呢,知道她死了會是什麽反應?會不會老了的時候想起她來還掉下一兩滴淚?

她越想越覺得悲哀,鼻頭酸澀,眼眶漸漸濕潤。手上拿著一個木鏟無意間堆起來一個大大的土堆,她想種一棵樹,但是沒有種子。赤宴那裏倒是有很多種子。就在他房間的窗戶對面的架子上,一排排紫檀木盒子中。

“這是什麽?”信陽玩了一圈回來,身上的熱氣像是剛從溫泉中泡過一樣,氣喘籲籲,說話急促。他精氣神很好。“是墳墓嗎?誰的?”

小桃一楞,想了想,含笑不語。

“肯定是赤宴的墳。”信陽開懷樂道。

“看起來不錯。”

赤宴的聲音和他落在小桃手上的影子同時到達,剎那間連空氣都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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